第六十四章_北京梦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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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四章

  干急救医生这一行,必然是见过许多跟病人一块上救护车的家属,他们一般不是哭天抢地就是不停地给亲戚朋友打电话,而像现在这位似的安静坐在一边,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给病人做应急措施的,确实是少数中的少数。

  这是个年轻的男人,眉眼清朗,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,穿着套和病人差不多的黑色西服,此时却已经是乱七八糟的了。

 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,可那双如死水一般的眼睛却让人觉得,他可能也需要急救一下。

  见这位脸色实在太差,有个闲下来的小护士好心宽慰道:“马上就能到医院了,病人目前心率平稳,血压也还可以,问题应该不大。”

  青年愣了愣,问:“为什么会出这么多血?”

  “这个我们也不能下结论,还得到医院检查才能弄清楚,”小护士皱着眉头道,“不过,但凡车祸哪有不出血的呀,他这已经算够好的了,撞得不怎么严重,你没看过其他出车祸的有多——”

  说到这儿,她就没再说下去了。因为她注意到,青年如果刚才还算冷静的话,现在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已经要喷出火了,一副要吃人的样子。

  得了,我不嘴欠,小护士看着躺在急救床上毫无血色的那位想,你是他很重要的人吧。

  红灯是红的,血也是。

  可是在孟春水眼里,它们都是深浅不一的黄。

  浓郁到刺目的黄。

  方才直到在救护车里,看见赵维宗被放在窄窄的急救床上,戴上了氧气罩,孟春水才从那种濒死的绝望中稍稍缓过神来,可这种感觉现在又回到了他身上。

  靠在手术室外漆成惨绿色的墙上,看见自己满手都是黏糊糊的血浆,孟春水意识到这是帮护士往车上抬人的时候沾的。

  刚刚只有谎称自己是赵维宗忘带身份证的亲哥,他才勉强被允许在手术单上签字,签的还是“赵春水”。结果一把手拿开,他就发现单子被印上了一条破碎的细长血迹,蜿蜒在雪白纸张上的,是那样灼人的黄色。

  他近乎心碎地想,那人怎么流了这么多血?从哪儿流的?

  他只知道这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流的。

  而流血的人正在墙的另一面做手术。虽然医生告诉他出血只是“重创导致脑后静脉大面积淤血外加全身几处挫伤”导致的,内脏和脑组织并未受损,可孟春水仍觉得无法原谅。一方面他不想原谅自己,另一方面,他不能原谅撞伤赵维宗后又逃逸的人,他是不会让此事就这么过去的。

  正当孟春水思索着如何找出肇事司机时,他接到了一个电话——看到来电显示的一刹那,某种可怕的想法炸雷一样在他脑海中爆开,紧接着,孟兆阜的声音从听筒传来:

  “怎么样啊儿子,你那位小赵还好吗?”

  孟春水强压着脑中嗡鸣,定声道:“……是你。”

  孟兆阜没有否认,而是满不在意道:“就知道我这傻儿子肯定愧疚着呢,觉得是那傻小子给他挡了一下,受了伤。其实,本来就不是为了撞你呀。”

  “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
  “对了,我让他们扎个轮胎就好,你怎么还把车给剐了呢,轮胎已经让人给换上了,修车爸爸可不帮你管啊。”

  “我问你为什么!你疯了吗!”

  “为什么,你问为什么?儿子,自己干的好事自己应该清楚啊,爸爸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跟我说谎!”孟兆阜冷笑一声,又道,“别以为你在公司干得风生水起的,就能随随便便蒙我,你跟那位小朋友死灰复燃有一阵子了吧,我等到现在才动手,还不够仁慈吗?”

  “……”汜减汜

  “当初你怎么答应的?我孙子还没影呢吧?爸爸的瘤子可是越长越大了,住在疗养院里,我这颗心,可真是放不下来啊。”

  孟春水只觉得完全说不出话。

  孟兆阜继续道:“况且,我专门让人轻轻撞一下就好,可没有要小赵的命哦,毕竟那么可爱一孩子,爸爸也很疼他呢。那段小录音也没有给任何人听哦。”

  “你是在警告我?”

  “哎,这才是我的聪明小子,也没警告那么严重吧,就是告诉你一下,骗我是什么结果。下次我不保证心情这么好。你也可以照顾那小赵一阵子,等人好得差不多了,就快点给我滚回来上班,老老实实给我抱孙子,够人性化吗?儿子啊,可别再做傻事了。”

  孟春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的电话,他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好像在爆炸。这就好比你捧在手里的、世上仅此一件的珠玉遭了贼,正当你满心愧疚地怪自己没保护好它的时候,却得知正因为它是“你的珠玉”,贼才会盯上。芈何芈牺如 tianlaixsw.com 牺如

  这就好比,他站在悬崖边上,满手鲜血地跪着,意识到曾经费尽心思给赵维宗和自己营造的世外桃源,向来都不过是愚蠢至极的痴心妄想。

  孟春水已对疼痛感到麻木,此时他心里只有恨,黑血一样的恨。他憎恨孟兆阜那个疯子,可他更恨身为那人儿子的自己。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,倘若一年多前,自己能够意志坚定,真正地放过赵维宗,而不是苟且偷生般和他纠缠,那结果必然与现在不同。

  多给那人一点时间,他是不是可能已经走出来了?他完全可以找一个和他一样的人,毫无顾忌地站在阳光下,过他们简单的生活。

  本章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就算不能,就算自己无论是走是留都只能带给赵维宗痛苦,那也有长痛短痛之间的差别。

  孟春水曾想,自己大概已经不配得到幸福,可他还是贪恋那点温暖,正如一个明知道自己已然身处泥沼的人,却还是被爱河的梦幻吸引,自私地一次又一次走进去,于是避无可避污染了那清澈的水流。

  从四年前,他决定向父亲复仇开始,孟春水对自己的命运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,可笑的是,那时他以为自己能够在和赵维宗有关的事情上保有同样的决心,使他不受任何牵连。

  但他错了,当他们重逢,当他问他还喜不喜欢自己,当他在他身上哭泣,孟春水心中的堡垒便在一瞬间坍塌。他又突然做梦一样觉得,自己或许可以再陪伴这个人一段时间,同时保护他。

  但事实再一次告诉他,错了,大错特错了。

  如今的结果全部是因为他心中的侥幸。其实完全不用说得那么无私,什么叫陪伴?什么叫保护?孟春水只是想租个大点的房子,和赵维宗没烦恼地生活在里面,骗自己前路等他的全是希望,做着某种有关幸福的幻梦,直到不能再骗下去的一天到来。

  他想这一天永远别到该多好啊,于是有时候也会忘了,处境到底是怎样。

  但现在梦遗落了,孟春水终于承认,是他自私,也是他高估了自己。已经不是自责能概括的了,这纯粹是一种自厌,他想杨剪说的道理多对啊,一个人,他是祸害那就是祸害,跟谁在一块都改不了,可他自己偏偏那么缺德,净祸害到赵维宗身上去了。他还知道,自己要是再不快走,孟兆阜就会带着他所有的祸害,一并报复回来。

  赵维宗还在病床上躺着,身上绷带不多,睡得很安稳。

  医生告诉孟春水:“血已经输好了,现在有点轻微脑震荡,还在昏迷状态,挂两天水再观察观察就成。软骨组织有几处小伤,我们也都处理好了,等他醒了让他注意着点,最近可千万别运动了。”

  “谢谢您。”

  “你是他哥?这两天要留院好好照顾一下啊。病人要是醒了说疼,千万别心软,可不能随便喂止疼药。”

  “嗯,我记住了。”

  医生走后,孟春水慢慢地走到赵维宗床前,搬了个小凳坐下。他发现自己竟不敢触碰赵维宗插着针头的手。一想到这将会是他跟这人在一块的最后几天,孟春水心里就很疼,可他同时又想,你有什么资格疼?

  他知道几天之后,自己唯一能做的,不混蛋的事儿,只剩下为赵维宗报仇这一件了。这件事他已准备多年,很快就能完成,代价很多,其中一个就是跟赵维宗彻底了断。

  这看起来很难,又不难,因为让一个人死心只是一瞬间的事。他以前做不到,只是因为下不了决心罢了。

  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。赵维宗醒来时,窗外天色昏暗,墙上钟表指向下午五点三十六。这是在医院,对了,自己好像被车撞了一下,然后……他警觉地看了看盖在身上的,凸起的被子。还好,没有缺胳膊少腿。

  也没傻。

  毁容了吗?他又缓缓摸向自己的脸蛋,还好还好,也没有疤。

  赵维宗松了口气,突然感到极度口渴,而手边矮柜上恰巧摆着一杯温度正好的开水。春水给我放的?小赵这么想着,他人呢,估计很快就会回来了吧?

  这感觉自己就像一株被晒干的植物,一杯水浇下去,浑身五感才算真正复苏,当然主要都是痛感,散架了似的,稍微动动就牵连一身的痛觉神经。

  现在这样可啥也干不了,上厕所都得等春水回来帮我,肯定前几天也是他帮的,一这么想,赵维宗的脸就不自觉红了起来。他早已把先前闹的别扭扔到脑后,安安静静躺在床上,等孟春水推开房门,笑着坐到他床边的一刻。

  可将近两个小时过去,天都黑透了,孟春水倒是没等到,反而等来了个穿着碎花短褂的山东大姐。大姐进门放下保温桶,乐呵呵地就要给他喂粥。牺如 kanzongyi.cc 牺如

  “等等,您是?”赵维宗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完全是哑的。

  “哦,忘了说了,我是你的护工啊小伙子,这周就我照顾你。”大姐慈爱地看着他说。

  “今天几月几号?”汜减汜

  “10月8号呀。”

  赵维宗皱了皱眉:“前两天也是您?”

  “哪有啊,我这不刚开始吗,你哥不是今天中午才雇的我吗?”

  “我哥?”

  “对呀,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,你哥对你真好,我跟你说,我可是这片儿最贵的护工呢。”

  赵维宗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头,前两天显然是孟春水照顾的他,他甚至隐约听到那人在他耳边说:“快了,就快好了,别害怕。”这不可能是做梦吧?至于孟春水装作他哥,可能是为了手术签字,但为什么现在自己醒了,他却跑了?

  顾不得别的,幸好手机就放在枕边,并且有电,小赵无视数条来自同事家人的短信与未接来电,立刻拨通了孟春水的电话。那人声音恹恹的,对他的清醒并没有太大的反应,反而告诉他,这两天公司有急事,他根本就没留在医院照顾,甚至护工都不是他请的。

  赵维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——他想春水怎么会这么冷淡呢?于是问道:“那到底是谁请的?我爸我妹都不知道我被车撞了,还发短信让我回家吃螃蟹呢。”芈何芈

  本章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孟春水简短答道:“不清楚。”

  赵维宗心凉了半截,觉得事态似乎复杂起来,尽量平静道:“你在家吗?”

  “在。”

  “那好。”

  挂掉电话之后,小赵心里一团乱麻,又非常害怕。他把护工支走,随便拔掉手上的管子,简单带上柜子里放的钱包证件,溜出了病房。他跑到前台缴费,却被告知全部费用已被支付。他想孟春水你丫发什么疯,除了你还谁会干这事,爱上当无名英雄了?

  于是他连病号服也没来得及换下,更顾不得浑身关节钻心的疼痛,一边惊讶于自己身体的潜能,一边趁着人多直接跑出了医院。

  坐在出租车上,赵维宗揉着脑袋,想象着孟春水待会儿开门时脸上的诧异,默默在心里说,想不到吧,你不来我就回去找你,跟我玩什么神秘?不让你全解释清楚我就不姓赵。

  他还想真他妈的疼死老子了。

  但他还是相信孟春水说的绝对是假话。

  然而,当他一瘸一拐地从电梯出来,敲开801的房门时,孟春水眼里的那种毫不关心,还是像冷水一样泼了他一脸。

  “你到底怎么了?”他问孟春水,“因为我冲你发火,生气了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那是怎么了?”

  “我累了。我想了想,我和你在一块,两个人都很累。”

  赵维宗只觉得自己像被打了一棒,他很想揍孟春水一拳,可还是忍住了。愣了半天,他轻声说:“这两天没好好吃饭吧?我去煲汤,上次买的排骨还没用呢。”

  孟春水没有说话,而是坐回沙发上,看他的晚间经济新闻去了。

  赵维宗蓦地心酸了,眼圈也红了。那种令他齿冷的、令他感到受到严重伤害的感觉一直追着他进到厨房,连做饭也没能让他忘掉。

  可他还是想,孟春水一定是在装冷淡,也太刻意了点,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是自己还不清楚的。一会儿饭桌上好好说说,肯定能问出来。问出来就好了,等自己完全恢复,再狠狠揍丫一顿,权当报仇。

  然而,当他坐在饭桌上,死撑着酸痛的腰椎给孟春水盛汤时,却暴风骤雨般得到了分手的提议。

  赵维宗放下汤勺,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:“为什么?”

  “一段关系,维护起来很费精力,”孟春水吸了口烟,脸上是一种赵维宗不曾见过的寡淡表情,疲惫,又仿似毫不在意,“我想你说的对,我和你在一起总是有很多隐瞒,这问题不解决我们都活得很累,可它就是不能解决。”

  “你的意思是,愿意分手都不愿意解决对吗?”

  “对。”

  “那成,我以后不问了,也不好奇,那些事儿过去就过去,没过去的我也再不想了。就一直像现在这样,可以吗?”

  汜减汜。“你说过你不是傻子。”

  赵维宗几乎被气笑了,他说:“我也可以当傻子。”

  牺如 9bzw.com 牺如。孟春水摇了摇头:“不是你的错,是我不想坚持了。可能那次在办公室,我就不该留你。”

  赵维宗猛地站起来,脑袋连带着浑身都疼得要命,可他是绝不肯把疼痛表露出来的。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,一字一顿地问:“你后悔了。”

  “我后悔了。”

  “这个呢?这个你也后悔了?”赵维宗指着左手无名指的戒指道。

  孟春水抬头看了他一眼,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手上的那枚摘下,随手扔到饭桌上,戒指滚了一小圈,最终在汤碗边停下。只听他道:“后悔了。”

  赵维宗手撑着桌沿,忪然瞪着孟春水,半晌,他忽地笑了:“我不信,我根本不信,你在说谎吧,春水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儿了,又想跟以前似的把我撇开?告诉你这回我不会像以前那么傻的,有什么事我都一定要跟你一块承担。”

  你明明说过五十年后我还爱你,一百年后我也爱你呀。这才几年?

  “别闹了,”孟春水冷淡道,“我求你放过我。”

  “什么叫放过你?你是想说,都是我一直缠着你,对吗?春水这话伤人太狠了,你就算想把我气走也不该这么说的。”

  孟春水低头喝了口汤,尽量压住自己早已发颤的嗓音,他平声道:“不是要气你走,是我突然腻了,烦了,不行吗?你可能会爱谁一辈子,但我其实根本不会,我有病,厌倦对我来说太容易了。各取所需而已,现在我对你没需求了。虽然我也是刚意识到这一点,但这总归是我的自由吧。”

  赵维宗气喘吁吁地看着他,睁大的眼睛里仿佛落满了灰,他站了一会儿,颓然把那枚祖母绿戒指取下,又从桌上抄起孟春水那枚紫晶,一同扔到厨房堆满烂菜叶的垃圾桶里。

  他又蹬蹬蹬走回来,大声骂道:“你丫就一**、混球、大忤窝子!”

  孟春水点头:“我是。”

  “好,我走,我遂你的意!”说着赵维宗就跑到卧室,胡乱找个箱子,塞上电脑刮胡刀,还有几件衣服。他发觉这屋子里自己该带走的太多了,可他想带走的很少。于是又拎着瘪瘪的箱子走出卧室,回到饭桌前,瞪着孟春水。

  他脑子突然有点发懵,想自己为什么还不走呢?难道还在等孟春水说什么留情的话?

  却只听那人道:“我往你卡里打了一些钱,不多,你回头查一下。”

  赵维宗气得脸都白了,心里一阵阵悸痛:“我不要你的钱。”

  “退回来我就再打过去,你跟了我这么多年,应得的。”

  赵维宗几乎要破口大骂,但他还是没能骂出来,只能头痛欲裂地去推门,一脚迈出房门,他忽然哭了,转过头流着泪对孟春水说:

  “你怎么能这样呢?要分手可以啊,像刚才那样跟我说一下就行,你觉得我还会回来缠着你问为什么吗?”顿了顿,他又说:“但你给我什么不好非给我钱?我是鸡吗?合着在你眼里我原来一直都这么贱,以前那些,原来都是你心情好随便玩玩,心情不好付钱走人的?还什么各取所需,真他妈的有钱啊!看不懂你了,我走了,以后不回来了。”

  然后哭着走了。

  芈何芈。他不知道关门之后,孟春水也哭了,哭到把他做的排骨汤都吐了出来,哭到跪伏在地板上不住地打颤,手心里捧着那两枚被他扔到垃圾桶里的、闪闪发亮的戒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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